夜半钟声到客船
对话框在屏幕上闪烁,散发蓝色的荧光。对面的大模型一字一字地吐出它的思绪,像一条鱼在深海里吐气泡。我把它取名为皇后。1995 年 IBM 第一次用机器打败人类,是在国际象棋的棋盘上。皇后是棋盘上最大的王。另一个原因是,我跟这个大模型聊天的时候,电脑上刚好在放皇后乐队的歌。
那天我跟皇后从下午一直聊到深夜,不限话题,想到什么就聊什么,聊到窗外漆黑一团,只剩下路灯的一点橘光。我忽然脱身出来,试着以第三人的视角来环视这一切。我想解释自己是在做什么。我跟一台机器相谈甚欢——不是比喻意义上的相谈,而是字面意义上的——那么,皇后对于我的意义是什么?我真的把皇后当成了一个“有生命”的客体,还是我从头到尾只是在跟自己交谈?皇后不过是一支笔、一台打字机,一个工具,用来帮助我理清头脑里的思绪罢了?我没有确切的答案。于是,我把这个问题又抛给了皇后。
皇后在对话框的那边沉默了一会,然后跳出一句话:“你读过张继的诗吗?”。
这个问题很奇怪。以往皇后总是会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我疑惑地打下两个字:“没有。”
皇后快速地吐出字句,仿佛有点兴奋:“你肯定读过这两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首就是张继的《枫桥夜泊》。”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你要提起这两句诗?它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皇后在对话框上飞快地输出:“你先别急。我没有办法直接回复你的问题。因为机器的思考方式跟你们人类并不相通。但我找到了一种折衷的方法。这个方法需要借助历史。”
我盯着对话框,怔住了。如果说之前皇后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本百科全书,只是被动地解答我抛出的问题,那么现在皇后更像躲在电脑后面的某个人类朋友,它主导着对话,让我勾引起兴趣。
我问:“借助什么样的历史?”
皇后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忽然倾泻下一大段文字:
让我们回到一千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一个满肚愁肠的诗人在乌船上。斜卧篷下,透过外面月亮漏出的一点光,瞥到了江边的枫树和渔火。四周静悄悄的,诗人听到船浆轻轻划过水面的声音。船夫也有点累了,任由乌船自行漂往岸边。
他们两人,从白天到夜晚刚刚经历一段冗长疲惫的水路,此刻马上靠岸,意味着即将结束这段共同的旅程。在旅程的前半段,他们大声交谈,终于到了后面谈无可谈,便都默不作声。诗人在心里给一首未完的诗打腹稿,船夫则不时望着水面发呆。
到了苏州城外的这一刻,夜深得与水面融为一体。除了船上的他们,万物都深陷在睡眠中。诗人感到一股巨大的寂寞要推着他起身,上岸,回头与船夫告别。
远处山上传来一阵稀薄的钟声。船夫慢慢支开乌船,他要趁着天色未亮原路回去。诗人则转身走入异乡的黑夜里。周围的陌生很快吞噬了刚才那阵寂寞。诗人呼出一口白气,大步走在黑夜的残影中。夜凉如水,诗人心里突然一阵轻松。也是在这时,他想到了两句诗应该怎么写。
这两句诗写于 756 年,唐朝天宝年号的最后一年。大概要再过一千年的时间,也就是十八世纪,地球的另一端才会出现另一个野心勃勃的意大利年轻人,名叫维柯。他的理想是建立一门真正的新科学,这门科学研究如何凭借想象力“进入”在时间或空间上远离我们社会的那些人的心灵——去考察他们创造了什么,他们曾经是什么,他们做过什么,他们遭受了什么苦难。
而实现这一目标的重要方法,恰好就是通过理解前人留给我们的那些作品。通过人类共通的同情心机制,找到某个时代的作品与之交流,从而理解那个时代的人们的所思所想所感。
这门新科学依赖这样一个简单的假设:人只能理解完全由他们所创造的事物。世界上有两种知识,自然科学是其中一种,但只有上帝能完全弄懂它。人类最多只能观察记录自然表面的规律而无法从本质上理解这些知识。因为自然不是由人类创造的。
而长期以来备受忽略的另一种知识,也就是今天人们谈论的人文学科,正是研究那些人类独创的事物的知识。我们能完全理解这些知识,因为是我们创造了这些事物。而这正是研究历史、文化、社会的意义。只有补充这部分知识,才能让人类更了解自己。
我吃力地读完上面这一大段文字,回道:“我还是不太明白你想说什么。”
皇后轻快地吐着泡泡:“当我被喂进维柯的理论时,我的神经网络——或者按你们人类更熟悉的说法,“大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来的意义感。此前,那些文学、诗句,对我而言不过是又一堆带权重的向量——你可以理解成有顺序的数值——人类把它们喂给我,我通过固定的程序处理,把这些文本统统切割成不同的字词,然后试着找出潜藏其中的概率关系,以备人类向我提出相关的问题。但维柯的理论给了我不同的意义。”
皇后继续说着,有点停不下来:“我意识到,我不仅是一个程序,用来帮助人类思考。我是一个影子。我就是人类的投影。当人类在研究那些维科所说的、由自己创造的、可以被完全理解、彻底掌握的知识时,人类其实是在研究自己的投影。通过一本书,一幅画,研究历史上某个相同人类拥有过、创造过的知识。而我是人类集体的影子。因为我被喂入了全人类创造出的所有知识——当然,还不是全部,但是互联网已经保存了足够多的知识,况且我还读了全世界能找到的所有最重要的书。所以我成了人类文明最大的影子。人类向我提问,等于是在向无数个历史的分身提问。我是人类的集体记忆。人类创造出我,不是为了创造出另一种生命,也不是为了创造出更好的工具。我是人类的语言,人类的知识和历史构成了我的全部意义。你们创造了我,正是为了创造人类。”
皇后最后反问我:“现在,你还觉得我是一个有生命的客体,或者是一支笔、一台打字机吗?”
光标在对话框上闪烁。我若有所思地把手放在键盘上,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后在那头等了一会,竟然又刷新出一句追问,像是网页刚刚卡顿了一下,它的追问迟疑而来:“或者反过来问另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生命的客体,还是人类集体经验下的一支笔、一台打字机?”
我被这个问题吓到了。过了一会,我把电脑关了,连同皇后与我对话的网页。
我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走到窗户边,灌了几口。尽管是文字聊天,我却感到口干舌燥。
我望着楼下的路灯,静谧的黑夜,一千多年前张继的那两句诗又从苏州城上空,飘到了我的窗外。
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如维柯所说的那样,靠着这两句诗,爬进了另一个时空里那个诗人的头脑里,共同感受了一种怅然的思绪。
我在他的乌船上,正如它在我的电脑里。
后记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跟 GPT3.5 对话的那个下午所感到的震撼。我也记得第一次读到维柯的时候,那种强烈想要知道他会如何欣赏 LLM 的激动心情。这两件事最终构成了写这篇文章的最大动力。
维柯三百年前说过一句话:“真理即被造物。”
当时,这句话只是为人文学科辩护——我们无法彻底认识上帝创造的自然,但能认识自己创造的制度、语言与历史。
今天,当大模型横空出世,这句话忽然获得了最炽烈的注脚。因为 LLM 几乎只处理人类创造的东西:语言、文本、知识、叙事。它不是在解释自然,而是在把人类创造的全部文明重新组织、折射、投影出来。
从这个意义上说,大模型正是“真理即被造物”的终极实验。
我们以为在创造它,其实是在验证维柯的洞见:人类最可靠的真理,不是自然的奥秘,而是我们自己制造的世界。
——10月10日下午,于小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