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着理解文艺

朋友告诉我一个有趣的数据:通常人们认为电影行业很重要,但单纯从经济价值上来看,中国电动车(两轮的那种)卖得最好的公司,一年营收就能抵得上整个电影市场一年的总票房。电影行业实在无足轻重。

电影属于老文艺,依赖几个精英花上一年半载制作,再售卖给大众。短视频、短剧、直播,则是越来越大众的新娱乐。新娱乐的制造生产都在大众内部发生,然而无论产值还是发展速度,都已经把精英们的电影甩在身后了,颇有一种“农村包围城市”的势头。

相同的事情在文字身上发生过一次。纸媒被新媒体围剿,字从故纸堆叛逃到英特网,文章是越写越短,越写越快,产值却越写越大。媒体朋友们难免都从这份历史中习得了一种“主编已死”的经验,甚至可以说患上了 PTSD,在文字失守后,看着短视频暴打老电影,恐怕都要迫不及待地扛起”“导演已死”的旗子来。

在网络这个世界里,大众内容有了史无前例的正统性。所以在几年前的《十三邀》中,做奇葩说的马东可以义正严辞地说出“娱乐是人类的本能”,仿佛这一句话应该被裱在墙上,时时默念,成为宇宙不二的法则。只有许知远这样的老腐朽才会发出不合时宜的追问:那么大众内容粗鄙化,精英的文艺怎么办——能怎么办,自然是被更多人群嘲了。

文艺曾经——乃至在历史的长河中,一直就是独属于精英的。从士大夫开始,写字、作诗,都是一种阶级特权。老百姓没有文艺的头脑,也做不了文艺的内容。后来雕版印刷术出来了,民间出版兴起了,然而根据《书籍的社会史》所述,仍然是精英们在印书,印些什么东西呢?也无非是些雅集册子,作为官场互赠的礼物。老百姓们印的是一些佛经,或者去书坊做一名刻工,赚一点薄钱——尽管仍然是一种进步,毕竟从前手抄本的抄手也得是应试的书生,不识字的大众是没有资格的。古登堡的印刷机在几百年后才发明出来,一出来西方的大众也仍然是拿去印“佛经”——他们叫“圣经”,但奇怪的是,他们的圣经印出来后,很自然地拿去对付教堂了,打倒的是手抄的僧侣,夺取的是教会对圣经的解释权,最后掀起了一场所谓的宗教改革。我们民族却是没有这样的历史的。

或许是因为汉字太难了。只有士大夫是文字的代言人。文字不识,何以谈文艺呢?所以这时的内容,自然是精英的内容。甚至不是精英喂养大众的内容,只是精英自产自销罢了。洋枪大炮打进来后,科举取消,象征着精英内容被彻底打散。鲁迅1902年去日本留学,拿的是清政府的官费,但首要学的却是外国的语言、外国的文字。汉字是像辫子那样,先剪断的。七年留日生涯,鲁迅紧密地学习了日语、德语、俄语三门外语,何以如此?自然是因为汉字的精英内容被消解,失去力量了,于是需要借助外国人的文字,去发掘新的内容,从中汲取新的养分。这一开眼却发现,国外竟有弱小民族是可以通过小说,这种在中国并不入流、只是消遣的大众内容,来振臂高呼,开启民智的。于是文言文废弃了,白话文起来了,大众的内容出现了。印刷术在历史长河中苦等了好几个世纪,终于等来了思想禁锢的破除,可以发挥出余力——夹带着报纸、杂志、书籍和五四运动,风风火火地卷过神州大地。《从文自传》描写了一个二十岁的乡野青年,是如何被这种运动感染、从而同化为文艺精英的故事。在那里面,二十岁无知的沈从文问一个印刷工,白话文和文言文有什么区别,看起来似乎就是把一句话后面的之乎者也,换成了啊呀吗。把一句短的话,改成一句长的话。那个印刷工回答,大体也差不多,但是白话文最要紧处是“有思想”,若无思想,不成文章。这句话今天看来还有道理,当然沈从文不一定同意。但思想实在是文艺的独属,正如娱乐是大众内容的招牌。

五四这时候当然还是“精英生产大众内容喂养大众”,但至少已经不是“精英生产精英内容喂养精英”这种士大夫们自产自销的模式。要再等上一百年,另一种伟大的平权工具的普及,才会改变这个现状——这就是我们都在使用的计算机了。计算机,再加上互联网,让“大众生产大众内容喂养大众”的模式成为了现实。而这种模式到了今天登峰造极,已经是前面所说的,使大众内容有了史无前例的正统性——甚至要反过来杀死文艺。精英这时忽然就不被需要了。

然而真的不需要精英了吗?假如我们能倒着走进历史,大概能找到不一样的出路。倒着走进历史,需要彻底忘掉一切历史,一切过往,以今日孩童的双眸,睁开眼看这个新世界。你会发现,世上到处都是大众的内容,到处都充满新娱乐。手机平板像水龙头那样,天生存在;短视频像自来水那样,打开就有。然而文艺却是不存在的。稍微敏锐的孩童待到年纪大一点,在这样的世界里呆着,总归是要觉得无聊的。这时文艺反倒显示出稀缺的珍贵来。电影相比短视频,可以让人沉浸其中。书籍相比网红博主的二手观点,忽然也是一个诱人的存在了。

于是这个孩子就从大众内容开始主动寻找精英内容了。这时文艺不是被大众内容替代的过时品,而是大众内容淘汰筛选后,剩下的好东西。当只有精英内容时,我们视之为大众内容的对立面,怀疑精英们代表大众的合法性,怀疑精英理解大众的能力与意愿,同时对大众的内容、大众的能力抱有期待与信心。这是过去历史发起一系列内容变革的主要动力。但在大众内容泛滥的新世纪,我们同样要对人的能力抱有期待与信心。人们需要娱乐,但人们不能只有娱乐。会有一对孩童的双眸能够倒着理解文艺,发现文艺,读懂文艺的独有价值,当然是在经济价值之外。

历史恰巧以这样的顺序发生,让文艺被娱乐所打倒。于是人们以为文艺是本该被打倒的。倒着理解文艺,是让大众内容先发生,再建造出精英的文艺内容,使人能自由行走其中。至于人们该走向哪里,这是另一个问题了。